查看原文
其他

归处(三)

西局书局 西局书局 2021-02-24

作者/韩葵


ONA从没去过A国,却知道很多关于A国的事,都是从小说上读来的,她甚至能说出一些纽城背后的黑道故事。
伊催着ONA带她去P城。
她们飘过一片大湖,周围有成片的树林、青草地,湖岸边是几片粗砂滩,沙砾之间生着杂草,沙草滩上横横竖竖铺着一些花色浴巾,人们有的坐在上面举着啤酒聊天,有的趴着看书,也有的大人孩子一起蹲在地上挖沙。在距离较远的地方,走来走去的人们,身体在阳光下泛着白花花的光,和另外几片沙滩的景象有些不同,伊和ONA忽然意识到,这些人都赤身裸体没穿衣服。这叫天体浴场,ONA年纪有点老的时候,和当时的男友,二个老人家,常常来这里,感觉自然放松,接受大自然的风和光。
伊很惊讶,城市里怎么也会有这样的地方。
P城有二、三片天体浴场,人们也有共识,不大会穿着衣服进入,表示对裸体人群的尊重。
了解到这些,伊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她想起有一年旅游,导游讲过海岸边有裸体泳区,他们几个游客便忍不住悄悄走过去,到了那儿,当然不好意思盯着某个具体的人,而且,他们自己也忽然间感觉到几个穿着衣服的人出现,令整个环境都不自在起来,就假装路过,走过去,假装看看风景,又原路赶紧返回。


ONA看到公路上还是塞着很多车,有长长的一条,大约二、三公里,道路的一半被封着,有一些工人在劳作,双向车辆各自都只有一条车道,缓缓徐行。而市区里,自己曾经住过的街道也挖开了一长条,几片铁板搭在路面上,不由得感叹,还在修,总是修不完。自己记得后来自己已经很理解了,就像身体,总不能指望一辈子不得病,就算是比较健康或者勉强健康,也难免有点不碍事的小毛病,偶尔起个口疮,就吃维生素B;消化道不舒服,就吃乳酶生;眼睛近视了,要戴眼镜;脚崴了,要拄拐。城市里的修修补补,就好像人要理发剪指甲,家里大扫除。总归是正常的、常态的。想明白了,也就不抱怨由此带来的不便了。
当然了,抱怨与不抱怨,不方便还在那里。
ONA很想看看自己身后的家人,但总是模模糊糊,不禁有些失望。
伊还记得“拆”这个字曾经流行,建了拆,拆了建,但是,城市的市容就是比原先好了啊,想到这儿,禁不住盼着尽快结束P城的漂浮,带着ONA去BEI城看看。
ONA望着曾经住过的街区,女儿继承了老房子。要说女儿呢,高中毕业那年,没有考上自己申请的大学,就去打零工,一边打零工养活自己,一边花时间复习,还参加了一个附近画廊的工作,没有工资的,但女儿说那恰恰是她要进取的方向,在画廊的工作是很好的实践,一年之后,她如愿考上了艺术制作专业,后来,开了一间小小的制作公司。
ONA猜想,伊的女儿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跨越大洋去A国上学,学贯中西,不管在哪儿,一定都是做着伟大的事业,虽然实在没有能力想象伟大是什么,但至少与众不同吧,至少和自己的眼界所及有很大差别。
没想到伊忽然有些抱怨起来。
女儿结婚的时候,做父母就送给她们一套公寓房,她的公公婆婆送给他们汽车,小两口不需要奋斗就得到了伊自己年轻时候以为是人生终极目标的一切。但是女儿女婿很久没有特别稳定的工作,倒不是他们不努力,只是那些年年景不好,贸易关税金融环境都不太好,能找到的工作,不仅他们自己看不上,作为父母也觉得还不如出租房子收租金。能看得上的工作,人们打破头,哪怕去一个学院当助教,还要先交入门费。
什么是他们喜欢的该做的工作,什么是喜欢呢?
P城城堡、老城中心,算起来很多年都没有去过了。但是似乎和之前没什么变化,甚至和ONA小的时候相比,都没什么变化,那些餐馆、酒吧,恐怕很多都换了主人,也换了名字,少有几个能坚持的,估计金虎酒吧还在,自己的准邻居作家总去那里喝酒,卢浮咖啡也一样还是那么吸引游客,ONA年轻的时候,和朋友约会常去磨坊咖啡,当年都是本地人,现在估计已经被游客占领了,不知道外孙女和重外孙女她们,喜欢去哪里喝一杯。
有个艺术家说,在P城,有时候半夜出来,置身一个完全空旷的城市,你会觉得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美好的地方!
伊记起一首歌,好像叫什么广场,对了,就是《P城广场》,追问哪个是许愿墙哪个是许愿池,ONA完全没有办法回答,伊甚至有些质疑,ONA到底是不是P城人,连那么有名的P城广场都说不出来,难道你住的是假P城。ONA不知道怎么回应,很多景象却浮现出来,跨年的焰火、十一月十七日和朋友们一起摇钥匙,每年总有几个日子在街上走啊走。
伊承认这座城市的确很美,就是有点小气,而且,不够时髦。ONA说这座城市曾经有过百塔之城、城市之母的美称。伊觉得城市之母说的有点过份,百塔之城,还差不多,只是现在没有形体,也不能舞动美丽的丝巾在市景里照相,唉,那些说起来都是过去的事儿啦。
ONA的墓地呢,伊忽然间想起来,在河畔的高地山顶上,向南看到绵延而来的河流,向北看到巍峨的城堡,墓碑各式各样,有的是人物雕塑,有的是栩栩如生的天使,有的像艺术装置……。
ONA的确没有有一说十啊,但,她还没去过BEI城,对于带着ONA去看浩瀚的BEI城,伊有点迫不及待了。ONA有点累,但是,一辈子仅仅去过有限的几个地方,愿望又被鼓励起来。
飘在巨大的广场上空,ONA真的惊呆了。虽然在书里、杂志里,对这个广场有过非常具体的想象,真正在这里的直接感受,那种广阔和空旷,还是令人震撼。
伊有几分得意,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曾经在广场的某一个位置翻花儿,当然,那天的确很辛苦,不仅那天很辛苦,那年都没有放暑假,每天在学校操场上练习,就为了不出纰漏。如果出一点小错,是不得了的事情。到了正日子广场翻花那天,他们凌晨就集合了,每个人都领到了面包、香肠和水。进入广场以后,劳累还不算什么,毕竟还兴奋呢,最难受的就是憋尿,虽然不远处有一排厕所,但是,又想少去一趟憋着,又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不让随便移动了,不如早点先去了,好像那一整天都在纠结这个问题。即便如此,伊每每还是当作辉煌的经历,总会说对着某个旗杆第几块方砖的地方,就是她的翻花位置。


ONA记得看过的各种新闻照片,也记起在哪本书里读过,东方的阅兵式,为了整齐划一,有很多特别的方法,但细节实在记不清了。不过,翻花这种活动似乎叫做团体操,团体操是西方发明的,附近的D国也搞过。ONA没有亲身经历过,都是从各种书和纪录片里看来。
此时,她们身下经过的街区里,很多店铺。ONA能理解伊的语意,但不认识东方的文字,看不懂那些店铺招牌,只见招牌都是一样一样的颜色,一样一样的规格,字体也大致相同,伊试图解释给ONA,比如这个三个字,看到没,就像两个黄色的大门洞,你一定认得。
伊说原来街上很乱,后来拆了各种凌乱的招牌,赶走了很多摊位,城市清洁整齐,只是没想到路上还总是堵车,自己和丈夫上班在不同的方向,本想多买一辆小汽车,但是,总是不能买,好像是,对,是摇什么摇,摇号摇到了才能有车牌,才能买车。
ONA读过很多有关东方的书,但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不仅是买不上车,而且,有自己的车子和车牌,也不能每天都开出去,因为有限行。伊费了很大劲,才解释清什么是限行。ONA的城市也有过因为污染,临时限制外地车辆,但是好像几十年中发生过几次,每次大概最多是一天或者几个小时。伊发现还是没解释明白,是很多年很多年,都要按照规定的日子开车出门。ONA感到几分错愕。
但她从来没有拥有过自己的汽车,所以,对这件事情的理解,仅仅停留在表面。怎么会呢?记得在外国没有车寸步难行啊。ONA想了想,我们的公路、铁路都很方便,可能你指的是A国,因为A国人口密度不高,公共交通浪费,但是,你们的外国。不仅仅是A国啊。
伊继续抱怨。不只是限行,其实要不然,我还能去更多的国家旅行,但是,后来我升职了,护照就放在人力资源部保管,每次出去玩儿,都要上报给单位知道,才能把自己的护照借出来,虽然每次借护照都不难,但还是好麻烦啊。单位里的事儿呢,其实也不总是愉快的,领导让干啥就要干啥,只能执行不能问。
有时候领导要求我们做的事情,根本做不到,我们也不敢说,就得对付,比如,我们曾经准备一个推广计划,要求必须有几十号外国人,我们底下的公关公司就跟我们要钱,说只能用钱解决,他们到底怎么解决的,我也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反正开推广会的时候,来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那次也是在一个欧洲国家,像大农村一样的欧洲国家,具体是哪儿,实在想不起来了,反正开了会,那些外国人有的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隐约听到公关公司的人说,以后要吸取经验,会后才能发钱。
当然,我们都不会说出去的。
可是领导或者领导的领导,后来还是明白了一切,所以,他们用了各种方法来限制我们,让我们认真地严格地一丝不苟地执行下达的任务,但这任务真的完不成,我们谁也不敢说,仅仅是传递给比我们级别低的人,所以,在社会的金字塔里每爬高一个级别都是富有价值的,但是,你总还是有上级的。
这样的情况,我能想象,ONA表示。
“你们也是这样的?”伊有点疑问。
ONA喃喃地想到很小时候读过的一本书,距离现在有一百五十年了吧,这本书的书名简单,西方到处都能看到,还翻译了五十多种文字,所以,ONA不会忘记,如果那么没有眼力见儿,一边执行一边把悖谬说出来,那就是帅克了啊。这些执行的人都是帅克,所以,我们还有一位作家,他说,我们的社会里到处都是帅克,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伊听到过帅克的名字,但是,实在记不起是不是看过帅克的故事,也就无从讨论。
下面的城市浩瀚,如同伊想让ONA感受的那般浩瀚,也很安静。总起来说,人口是减少了一些,因为很多年我们都是一个家庭只生一个孩子,我那时候可以生老二,但是,带孩子多麻烦啊。后来一代一代老人们都故去了,我妈的房子,我的房子都传给了女儿,我老公他们家的房子,也传给了我们女儿,他们住的很宽敞,可能房源太多,房子出租的价格倒不是很好。
记得后来一些年,人们都在家里网购,也不逛街,也就是去遥远的地方,还会在街上游荡。
恰在这时,下面的街道里,开过几辆小汽车,上面隐约的字迹“XX外卖”,送餐的车子比过去好多了,伊暗自想到,追随着小汽车的方向细细回顾,伊忽然间感觉曾经熟悉的城市,看起来很陌生,很多本该熟悉的地区又发生了一些变化,想找找过去住过的地方,都变得困难。
两个灵魂漂浮了很久,都累了。
伊觉得自己住的地方对比ONA住的地方,还是有些单调,便也没有邀请ONA前来做客,他们道别,但伊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ONA一边往回漂浮,一边想到年老以后,很少出门,只是在附近的街区遛狗,遛狗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太太,羡慕她的高寿,她却表现出苦恼,人活这么老,同龄的能够互相理解的人越来越少,没有其他收入,仅仅依靠养老金,拙荆见肘,可见长寿也是辛苦的事情。曾经抗议过延长退休年龄,真正退休了才了解,工作的年份需要和平均寿命相适应,社会才是良性的。自己送走母亲之后,把十几张本地波尔卡音乐光盘丢给了一个来旅游的外国人,那人如获至宝;自己好不容易辛苦地学会了纸牌游戏,游戏已经不流行了。
伊飘出城市很远。
到了伊这一代,和乡村里的祖上已经没什么亲近感,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就是自己的家乡,所以,女儿如他们的愿望,把他们安顿在城郊。
因为活着的人不愿意与过往相处,不仅总是把人们居住的城市面貌换新,也把过往的魂灵送到很远很远的郊外,距离有居民居住地方很远很远的郊外,那里有几小片非常隐蔽的区域,里面都是几乎一摸一样的地块和墓碑,常常容易迷路。
但即便如此,伊却连那几片区域都找不到了。
伊承认自己的方向感不是很好,但是,已经仔细地围绕着城市四周郊区绕了几圈,除了一些新建起来的工地,却怎么也找不到归处。(完)

                                                                                        
                                                                                        2019年10月21日



点击左下角「 阅读原文 」进入西局书局官方商城。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